文:張維安(國立陽明交通大學人社中心研究員)
20年前,書評思考數性史觀在臺灣文獻館支持下,噤聲結和我與謝世忠教授共同進行「竹苗臺三線客家鄉鎮文化產業」研究計畫,界庄與真實對竹苗地區臺三線上15個鄉鎮初有認識。北臺當時已知「將臺三線上的灣客鄉鎮視為客家鄉鎮」的不足,要認識臺三線上諸鄉鎮,原民與複福利下载网站源码不能不深入了解與原住民族的百對話互動關係。
2018年與劉堉珊、年纏劉瑞超兩位教授共同發表〈北臺灣臺三線之族群關係:產經、換位宗教與客家文化廊帶之浮現〉,書評思考數性史觀雖然已將族群關係考慮在內,噤聲結和不過仍以「客家文化廊帶」的界庄與真實觀點出發,特別是北臺研究方法方面,停在對既有文獻資料的灣客分析和有限的田野觀察。
臺三線上的原民與複族群關係一直是希望進一步研究的議題。《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的出現,完成了我們一直以來的心願,在方法上、範圍上,甚至於分析的觀點,也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本書是一部深刻探討臺灣原住民族與漢人(特別是客籍)之間複雜歷史和文化互動的傑出作品。通過詳細的歷史敘事和深入、細緻的口述歷史,作者描繪了不同族群(和之間)在地理、經濟、文化和社會層面的互動,有衝突、有不滿,也有合作與交流。
過去一段時間,在噤聲之界內,這些過往的衝突、相殺、侵佔、欺騙,仍在地方留有傳說,在當地人或當事人後裔心中留有記憶,但卻是一種不太願意向後代子孫說的傳說與先人的記憶,我想這就是書名所謂的「噤聲」。需要打開其防衛的心理機轉,進入其心理世界,耆老們才會把所知的這些傳說與記憶講出來。
本書的許多敘事內容,讀時令人深深的呼吸,讀後使人不時反省。書很厚,太原西站到西客站源码但有一種吸引讀者繼續閱讀的魅力。
本書內容豐富、文筆流暢,值得各種類型的讀者細細閱讀。全書處處充滿驚奇,有豐富的田野資訊,不掉書袋,特別是,如果細讀還會不時地跟你的既有的知識對話,甚至引發潛在的理論思維。茲將幾個特色與大家分享。
批判原漢研究平行對話
關於過去的研究,本書揭露出原漢研究之間的「平行線」對話關係:首先是,關於清代「隘墾區」中各個拓墾家族與墾區庄的發展,以及19世紀末「開山撫番」政策下地域社會轉變的書寫,仍從漢人為主體的「移墾社會」、「隘墾社會」、「邊區社會」與「內山開發史」的角度進行討論,大多數涉及北臺灣「內山」地區客家移墾史的書寫,書寫者鮮少進入到部落去理解族人的生命處境、口述歷史與記憶。
另一方面,從事原住民歷史研究的學者,似乎也鮮少理解漢人或客家人對於歷史的記憶形塑與當代現象,僅積極地進行部落家族史、生活史與文化儀式、傳說、族語採錄的保存與書寫工作(頁57)。
這段話說明了兩件事:一是沒有族群互動的族群史,漢人的開發史或原住民族的部落史研究,彼此之間沒有對話。另一是,缺乏關於具體個人的族群經驗探究。作者說:漢人研究「鮮少進入到部落去理解族人的生命處境、口述歷史與記憶」。原住民研究也「鮮少理解漢人或客家人對於歷史的記憶形塑與當代現象」。
書中提到,這種族群之間的心理距離、研究領域之間的距離,甚至讓我感覺比淺山地帶客家庄和泰雅部落的實際距離還要遙遠。我總想著這段距離要如何重新銜接與對話,不僅是要銜接書寫領域和不同族裔之間的心理距離,也同時在撮合不同人群在歷史時間和地理空間中的距離(頁57)。
對過去原漢研究平行性對話的不滿足,正是本書寫作的開始。本書為了解答過去的主机上传源码的软件研究所沒有觸及的問題,也需要新的裝備、新的方法與毅力。
置身事內的田野訪查
在完成一個規矩的文獻理解、檔案閱讀動作之後,作者提到:「雖然這些研究都是令我敬佩的工作,也讓我受到不少啟發,但總覺得雙方研究的距離和交集變得很遙遠」。
此時,大量的沈浸式田野訪查便成為重要的研究方法之一,需要深入採集耆老所知的傳說與記憶,甚至擲筊問神,讓口述訪談資料和田野所得資訊和既有的檔案文獻對話,正如作者所說:與其說本書是「寫」出來的,不如說這本書是「走」出來的(頁711)。
這種方法彌補了大量依賴前人研究或檔案分析的不足,也回應了前述「缺乏關於具體個人的族群經驗探究」這個問題。
也許是對象特殊,也許是關心的向度不同,本書的研究方法值得加以著墨:幾年的走訪,我不斷遭逢伯公神、防番之神顯靈趕走異族,無名大墓塚的遺骨、墾民和隘丁之墓、無頭祖公婆、無頭亡魂作祟等造成地方不安的傳聞。因為「獵首」、「殺人」、「食番肉」而衍生的種種凶死命案及死亡現場,在不同歷史時空中交錯、疊加成一處陰晦的地理界域。
這促使作者開始去調整調查的方法與認知:不完全再以帝國統治者、外來殖民者的檔案作為挖掘和分析的對象,轉而開始重視精神信仰、超自然(神靈顯化傳說),以及歷史現場下(凶死命案地點、地方傳聞現場)的民間記憶和敘事觀,從這個角度貼近理解那一段土地侵墾的血淚史,如何與人群記憶、心理狀態和生死觀念接合(頁47)。因此「種種歷史際遇而形成的地方靈異傳聞,以及居民之間口耳相傳的超自然經驗,對本書的寫作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一部分」(頁28)。
正如〈推薦序〉所言,作者嘗試使用田野調查時耆老們建議的訪問方法「擲筊問神」(問伯公神,可以暫且稱之為耆老們建議的obv主图选股源码訪問方法),作為找尋記憶的另一條途徑。這對於長期受過歷史學、人類學訓練,獲得資料的方式大多仰賴官方與民間文獻檔案、耆老口述資料的我來說,覺得相當特別(頁19)。這些因所關心的議題而引發的方法論,在本書的成書過程中具有其重要性。
作者是一位客家人,自2017年起,前往桃園、新竹一帶的閩客傳統聚落進行實地調查和耆老口述訪問,發現自己身上有道卡斯族人的血統(頁36),族群關係不再只是漢人、原住民族的關係。除了客家、道卡斯族人血統外,作者在一本舊族譜中發現一段文字,顯示曾祖父的叔公「阿泉受生番所殺後,羅氏媽招徐光連公,生子榮昌,生下長男承梁姓,祀為徐梁二姓」,令人驚奇的是,經過作者的查對發現新版族譜中,這段文字卻被空白所取代(頁36-38),這是一種噤聲。
新族譜的空白處,顯示修族譜時的心態,也可能是整個時代的心態——噤聲。家族雖然避談「無頭祖先」(頁36),但揭開「無頭祖先」記憶與歷史,正是作者試圖深入探究的起點。
從作者家族族譜中的其他記述來看,這並不是單一的事件,梁家整個家族的歷史都和「番害」脫離不了關係:「文滔公,全家老幼受生番所滅」;「文舉公,不幸被生番所殺未娶而亡」;「阿田公,日據時當隘勇征番後未調醫不治」(頁39)。
作者知曉祖先本身即是這段歷史的主角,作者知曉自己族群身分是客家,也是原住民,所研究的對象即是自身祖先、自身族群參與其中的故事,這是一種置身事內的研究。
作者落筆時,肇源码头冬天能玩么總要想到這些利害關係人的心情:每每要下筆時,總感覺身後有許多的眼睛在凝望著我,靜默地望著我要如何「下手」;無論是在紙上起草,或敲擊鍵盤時,也一直覺得有許多雙手在同我「共筆」(頁4〈序〉)。這個置身事內的研究,關心意義的詮釋、不正義的揭發、合理性社會建構的可能性,具有十足的「實踐性」,這不是實證論式的研究他者,也沒有實證論式的客觀性問題。
揭開噤聲重寫族群歷史
自小聽說傳統上客家婦女在河邊洗衣服,是向岸邊方向洗衣,似乎是為了防範來自後方的襲擊。在「噤聲之界」,在這個「鬼鄉」,「隨著界線不斷地變化和推移,直到十九世紀末,北臺灣淺山地帶的上空仍飄著一股濃重不散的血味」(頁49)。臺灣北部淺山地區閩客人群與原住民之間,所存在的定居者與被驅趕者、漢化者的互動記憶(頁45),在當代仍然影響著族群間的互動和認同。
許多長者不想再提那一段生生死死的過往。這些他們不想說的內容,正好是本書的作者最想聽到的聲音。
在噤聲的時代心態中,本書用盡方法探索噤聲的內涵,大量的或大聲地把這些內容展示在書中:永福宮前面的雜貨店老闆,是一位高齡九十多歲的劉先生,曾聽過村人被原住民所殺。跟他講這事的人還在世的話,已經一百四十多歲了。附近的老三合院仍留有的銃孔、窗牆上的刮痕,都說是當時「番仔」欲侵入民居時留下的。這是原住民的社域被客家人佔居後,在窗牆上所留下的刀痕,是「不允居住」的印記,也是憤恨離去此地時的最後簽名(頁276-277)。
客家人在臺灣生存發展的過程中,與原住民族群的衝突:竹篙厝那裡,被殺了十三個人,頭顱都被砍走了。有一個女孩子,原本番仔想帶她回去部落,但她一直哭,最後頭顱還是被剁掉。很殘忍!人殺掉,米、甚麼東西都被拿走(頁226)。
那時候山地人過來殺我們,我們也會殺他們報復。殺死他們,就煮他們的肉吃下去,沒有全身都吃,割比較有肉的地方拿來煮,煮成一大鍋,較有膽的人才敢吃。我阿公就說他有吃過番仔肉,人肉鹹鹹的。他沒有全身都吃,有肉的部位刮一片來吃(頁230)。
與這幾段文字相似的內容,通過本書作者的訪談、發掘、再發聲,再現一幕一幕的歷史現場,通過發聲重新理解界內之地複雜的過往。展示這些內容,並不是本書的目的,作者想要的是通過這些內容再次地進入歷史現場,重新理解界內的族群關係。
不過,正如作者在〈前言〉的地方提到的,如果一開始是循著血味、跟隨著找死和尋鬼的心理而來的讀者,或被「獵首」和「食人肉」的悲痛歷史所吸引,那倒也無妨。希望開始閱讀這本書時,會開始進入到地方紋理和歷史脈絡之中,有些事情會比你想像的更錯綜交雜,甚至一改原本對歷史、對族群關係的理解(頁64)。
換位史觀與族群和解
通過《噤聲之界》內容的閱讀,重新進入到地方紋理和族群歷史脈絡之中,原漢關係並非機械式的對立或合作,原住民族或漢人內部亦然,換位思考可能有助於重新解讀界內的族群關係,提煉合理性社會建構的出路,是本書重要的關懷。
作者提到,平埔族人與漢人在清朝時期的互動複雜,不能簡單化為對立或合作的二元論,原漢之間有合作,原住民內部也有衝突。大嵙崁溪沿岸的霄裡社和龜崙社等部落境內,開始有漢人前來承租土地拓墾,部落族人也向漢人收取田租和穀物。平埔族人逐漸從游耕、狩獵經濟轉型為收取田租的地主,並為了保護承墾的漢人耕種,必須杜絕泰雅人的干擾。這使得泰雅人的活動被視為「越界攻擊行為」,引發了平埔族和泰雅人之間的緊張關係(頁202)。
客家、平埔族群與泰雅之間是這樣:一群被趕到山邊的人,造成另一群被趕到山裡的人,雙方之間展開長達近百年的廝殺與協商,有時互不相讓、有時也能找到暫時共處的方法。
道卡斯人和凱達格蘭人等平埔族群,在客家人與泰雅人越演越烈的爭鬥當中,最終無法扮演一個緩解或緩衝雙方關係的群體,自身逐漸趨於弱勢、社地流失,還連帶失去原有的廣大鹿場。和客家人一起向山區推進的過程,除了少數家族,不少平埔族人都消耗在漢人開發的洪流之中(頁264)。
在閩客人群的視角下,社會基礎只奠基在田耕技術的一元論之上,而鮮少正視活動於淺山的原住民所具有的多元生計能力。
從部落歷史的角度來看,「開發史」基本上是一個偏誤的詞,客家人常說「開山打林」,意思是將土地開闢,將樹林剷平,述說一種建立家園的神話。然而,這對原來生活於該處的人群是一種長期性傷害,但從「開發史」這種視角落筆的書寫,時常會遮蔽這些問題。若從泰雅族人的視角,便會是一種「抵制侵墾的歷史」(頁688-689)。
作者進一步指出界內的族群互動史的書寫觀點,應該鬆動既有僵固的族群認同敘事,將認同思考置於變動不拘的細緻關係當中,重新構思歷史書寫的敘事。這並不是對漢人或是原住民任何一方的單向書寫,而是以關係性的視角為核心來思考問題(頁691)。
作者提到,換位思考,是一種雙向的尊重及理解態度,使雙方的歷史觀點和立場,都踩穩在一處彼此都平等與信任的發聲位置。並不是「漢人欺壓原住民」這種簡單化的批判邏輯,或是暴力地將漢人與原住民放置到「欺壓者/被壓迫者」的二元認知,便能朝向對歷史的諒解(頁662)。
誰的歷史?誰的正義?如何和解?作者認為可以練習深入對方的社會實踐及宇宙論來從事「換位思考」,找到「相互誤解」的根源:此種「和解」最終所逼顯的應該是多角度與複數性的「真實」之體現(頁698)。
族群歷史中各自的經驗與記憶,都是一種互為關係下的產物,換位思考敘事者的價值觀、歷史行動者的當下,都是使「理解成為和解」的基礎。
社會記憶與歷史事實之間
記憶作為一種研究素材,有其犀利的一面,觸及個體(或集體)的族群經驗,甚至深入族群心理的底層。不過人們都知道記憶通常是主觀的,甚至是有意的選擇。不同族群的(耆老)記憶,甚至是廟誌銘刻,都有一定的主觀性或共同主觀性。
這方面,作者指出,人們在回溯歷史時,對彼此的過去都還有一些主觀經驗表述。例如,當代客家耆老的「番害」記憶中,並沒有明顯的「漢人侵逼說」,反而因為親人傷亡而主觀上認定自己是受害者,泰雅族原住民則被想像與重新建構成為歷史的加害者。
很弔詭地,當代泰雅部落在「出草」漢人的記憶中,也沒有族人被欺壓的「弱勢說」,反而將自我放在「殺人」的加害者位置,漢人則是被想像與建構出來的被害者(頁694)。泰雅族人已經使用當代客家人的觀點,或這是時代強勢文化的共同主觀。
以社會記憶為研究材料的問題作者有不少檢討,在「不義之物」一節有需多說明。作者指出,臺灣淺山一帶廟宇沿革裡,仍然充斥著泰雅人「侵入」、「侵擾」、「騷擾」、「無辜殺人」字句,相似例子族繁不及備載(頁662)。這些廟誌,很少以一種對等看待及相互理解的角度撰寫,而潛藏在民間社會中的敵意,都可以在這些鄉里的碑記中找到一絲根源(頁663-664)。
這清楚地說明了歷史記憶的話語權不在原住民族的手上,漢人面對他者的想望,被銘刻在石碑,銘刻在所有人的記憶深處。在面對族群間的各種衝突、合作,客家耆老將自己當作遭受殺害者的後代,彷彿一切合情合理,大聲疾呼祖先開墾的辛勞,或是遭受原住民威脅的可憐之處。相反地,在部落耆老口中,丟失的獵場與土地,因為客家村落多數土地早已私有化,而變得難以言說(頁40)。
社會記憶、廟誌、耆老的口訪,都不能視為當然。記憶、傳說與歷史事實之間的不對等是一件常識,但是它們在作為社會真實的意義上,則是不能忽視。不同人群的口述裡面,實際上混雜了很多具有虛構特質或是經由重構而來的描述。
不過,不論是扭曲的傳說或是蓄意虛構的(社會)記憶,仍會在行動者的思維與行動中產生意義。這方面,作者提到,由記憶所建構出的地方人群認知,會於現在影響到人們面對其他人群的方式。我逐漸認為,記憶是蘊含主觀情感並能夠激起實踐動力的一種念想,究極而言,人的思考及行為,皆由「記得與否」來驅動(頁695)。
由此可見,人群記憶的重要性,這個記憶可能是歷史事實,可能只是社會真實,都會對地方社群的認知產生影響。而歷史事實,通常也不過是人們的(選擇性)記憶。記憶具有可以塑造、修飾、忘卻或學習的特質。更重要的是,社會的記憶往往有其「政治性」,這是我們運用社會記憶的材料時,需要留意的面相。
作者在本書中最少提到幾種史觀,從漢人史觀的反省,到定居型殖民史觀的提出是其一,換位思考與複數性真實史觀則是另一個出路(alternative)。作者在一開始的時候提問:「定居型殖民者」(settler)的敘事是否有被重寫的可能(頁27)?客委會曾經推動「逆寫北臺灣客家開發史計畫」,成效不知,最少開啟了這個問題的反思。族群記憶的對話,省思,仍需繼續進行。換位思考與複數性真實史觀的論述,可繼續加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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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昭宏
核稿編輯:翁世航